滕展云出来的正是时候,司机老张刚刚到了公馆门口,他气鼓鼓地坐了进去,重重地关上了车门。
老张是看着滕展云长大的,对他的感情十分深厚:“少爷,别再耍性子了,您和老爷真是一个脾气。”
“你早就知道景容是——”滕展云实在说不出口“情妇”那两个字,“你也载着滕礼信来过很多次吧?”
老张用沉默默认了滕展云的提问。
“谁能逃得过滕礼信?今天有景容,明天说不定是美琼姐……”滕展云停顿了一下,“他在家么?我要找他谈谈。”
宿醉的后遗症就是头疼,感觉脑袋都要涨大了几倍,滕展云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滕礼信,都觉得视线模糊不清。
书房的椅子是从外国进口来的,昂贵的真皮,滕礼信缩在那高大的皮椅里,只露出花白头发的头顶。
“回来了。”滕礼信吭了一声。
“谈个交换条件,”滕展云开门见山地说,“你愿意找哪个女人随便,但是你得出面把澄溪的事解决。”
滕礼信转过身子,胡子抖了两下:“原来是有求于我。”
“你总会比邵伯贤的面子大。”滕展云怕那天在陆局长家惹的事会扩大,即使有求于父亲,他仍然用了“你”字,“澄溪怎么能嫁给那个翻译?陆局长是老眼昏花了吧?”
“要不嫁给你?”滕礼信眯着眼睛,他浑浊的眼神让人捉摸不定,“陆家要是和滕家联姻,陆光明也觉得有面子的。”
滕展云没想到滕礼信会把这个球踢给自己,愣住不知如何回答。和自己青梅竹马的陆澄溪,和滕家门当户对的陆家,这种婚姻是利益最大化,对所有人都有利。
“人不要太多情,你不要喊着景容,还惦记着陆小姐。你以为你是滕少,就可以任意妄为么?”
想起妍音那谐谑的话和清冷的容颜,滕展云冷冷地打了个寒颤。恣意妄为的追逐,得到了什么?浮华世家,只不过都是徒有其表的空壳!恐怕对于陆澄溪这个“未婚妻”自己只能却之不恭了!
结束了演唱,妍音回到后台卸妆。每次卸妆她都非常仔细,不喜欢脂粉残留在脸上那种滞涩,她不喜欢将舞台上的东西代入到自己到生活中,只想还原一个本来的自己。
美琼听到妍音要搬出公馆的消息也不惊讶:“再找别处就是,只不过现在时势不稳,景容那里还算是安全。我再帮你看看吧!”
妍音道了谢,打算明天就去找房子。登报比较慢,自己人生地不熟,能遇到美琼这种老板已经算是幸运。
收拾好东西已是夜半时分,春夜凉意袭人,她立了立大衣的领子,走出大门想叫黄包车回家。
“妍音。”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,让妍音狠狠地抖动了下。她回头,定睛片刻才看出邵伯贤靠立在舞厅侧门的大圆柱上,恰巧把自己隐藏在霓虹灯的阴影处,若不是手中的烟头燃烧着,亮光若隐若现,她还无法锁定他的位置。她抿了抿嘴,前几日不愉快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,但是她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。
邵伯贤把烟丢在地上,用脚碾了几下。
“那天喝多了酒,是我失礼了。”邵伯贤步步逼近,目光灼灼地盯着妍音,声音坚定地不容拒绝,“原谅我吧!”
原谅?邵伯贤真是霸气,想用一句话就遮掉他那天的残暴?
妍音神情漠然地看着邵伯贤,没有任何反应。邵伯贤绅士地拉开车门,像是在恭迎贵宾,却发现妍音站在原地一动未动。
“我知道那天我冒犯了你,是因为我太爱你了,太想你了……”邵伯贤口蜜腹剑,那天的暴力行径他只用了“冒犯”这两个字就一带而过,“以后再也不会了……”
妍音在心底叹了口气,嘴角旋起一个职业性的微笑:“不想你夫人么?”
妍音一语中的,邵伯贤像被雷电击中,身体僵直。
“这里不方便说话,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?”邵伯贤没有准备,不知这招是不是缓兵之计。
妍音看着他的眼睛,想从那眼神中看出真诚,看出无奈,哪怕看出一分歉疚,但是全都没有。
“她是我在北平娶的,北平的农村。”邵伯贤狠命抽了一口烟,喷出一大口烟雾,“她爸救了我一命,她又照顾了我些时日,我回去找过你,但是没有你的消息……”
救命之恩,不得不报。
就像当初你从那些小乞丐手里把我救出来一样,你笑得那么温和,我曾经以为会用余生报答你的救命之恩,却不知恩情是不需要用爱情来偿还的。
“有孩子么?”这话妍音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,自己既然已经答应听邵伯贤的解释,也相信他没必要再对自己撒谎。
“两个。”邵伯贤伸出两根手指,“一男一女,大的十岁,小的六岁。”
妍音玩弄着桌布上垂下的穗,用手指缠绕:“不接他们来上海么?”
邵伯贤停顿了几秒钟,竭力寻找着合适的理由:“上海时势不好,恐怕以后要打起仗来,两个孩子还小,留在北平还算安全。”
“恐怕北平要比上海先沦陷吧。”妍音抬起眼睫,“作为父亲,你就不想保护他们?”
邵伯贤一时语塞,妍音的问题太尖锐,让他措手不及。
“跟在陆局长身边,再和少佐搞好关系,你不会有事儿的。”妍音直视邵伯贤,“我们都太自私,都在为自己活着。”
“妍音,你还在恨我!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己,我找过你很多次……”邵伯贤以为妍音在暗指自己当年的自私,极力辩白着。
妍音轻轻地摇头,凄楚地笑了:“身不由己?在邵局长看来,以前的那点儿‘小’事儿根本不值得记起……咱们都回不去了,何必一直纠缠在过去?人生有很多身不由己,却也有很多执着坚持。我们的世界总处于灰色地带,早已模糊了黑白的界限……”
妍音的话太过深奥,邵伯贤似是没懂:“我们虽然分开了,但我从来没有忘了你。”
妍音起身拿好皮包,用了没有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称呼:“伯贤,人生总有遗憾,但是生命从不会轮回,向前看吧!”
妍音优雅地离去,她不知道邵伯贤是怎样的表情,也不想再去揣测,因为她知道必须往前看,无需回头。相离莫相忘?其实人生真的是“幸而相忘”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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